潮新闻客户端 周维强
1944年1月,柴德赓不满曹汝霖将任辅仁大学校董,决意离开北平南渡中原。这年柴德赓36岁,辅仁大学史学系讲师。柴德赓有写日记的习惯,惜南行日记今仅存1944年3月8日至5月14日的。但这两个来月的日记,出于青年史学家之手,我们今日读来,也是信息含量甚大,可窥当日情势。
柴德赓全家六口1月30日晨出永定门离开北平。柴德赓嫡孙柴念东著《柴德赓年谱》(商务印书馆2024年3月版)云:当时南下主要有两条大道,平汉及津浦两线,沿路各大城市均为日军占据,故柴德赓选中间小路南行,即途径衡水、菏泽、商丘、亳州等地,再转至洛阳。
展开剩余86%今存柴德赓日记1944年3月8日的只留下末尾的7个字。完整的则从3月9日开始。柴德赓1944年这两个多月的日记,有三个方面可留意。
第一个方面是关于第一战区国军的军情泄漏。
柴德赓3月上旬抵洛阳,13日至第一战区长官司令部办公,任秘书,此时豫中会战在即。这天午后4点战区副司令官汤恩伯讲演“言昆明美国军官教练新武器甚详,飞机数量大增。此间若有战争,必来助战”。汤恩伯且判断:“敌此时除守本土、新加坡及东北四省,必争者为福建,中原虽重,此际恐无余力。然我当击破其打通平汉线企图,先发制人。战争不必惧,秩序不可乱……”汤的演讲头头是道,柴德赓日记说汤恩伯“语极果断,真大将才也”。汤恩伯也算国军名将,抗战时打过硬仗,但豫中会战溃不成军,被日军打通平汉线,柴德赓接下来的日记里,也可以让我们稍得一窥国军战败成因。4月14日日记:“闻机要室有奸人泄漏军事秘密,吾观此间组织庞大,精神散漫,不独泄漏消息一端而已。”4月18日日记:昨晚一时,敌攻破中牟境,已渡河。今晨敌机来时早于常日。敌17日蠢动,此间早有情报,以为道听途说,不图竟成事实。”这两处记录,可知国军两个严重疏漏,一是一战区长官部要害机构竟被日军谍报渗透,一是国军虽有情报,而军事主官研判严重失误。自己情报被轻易泄漏,敌方动向失察,柴德赓这一天的日记里接下来再次写道:“情报中有机要室汉奸以我所得敌人情报还告敌人,果如此,则危险孰甚。余观此间组织庞大,人物复杂,可泄漏机密者,恐不止机要室而已。念此殊不快。”可知日军谍报渗透的严重和国军将领的治军乏术。
4月21日日记:“晨五时闻警报即起,甫入防空洞,而敌机六架已至,掷弹砰然震耳。及其逸去,出而视之,则董参谋长围墙外中二弹……及副官来,更知长官家中落四弹……”董参谋长即董英斌,参谋部的围墙外落下二弹。“长官家中落四弹”之“长官”,应是指一战区司令官蒋鼎文。
4月26日日记:“敌至登封,虎牢关激战甚烈……部中定下午车发卢氏……长官部平日规模浩大,临难捉襟见肘,无一准备……甫抵七里河,敌机六架,已临头上,群情惊扰……骑自行车经三山村,闻铭公驻此,旋见敌机三架,盘旋之山村上空,汉奸工作努力,可以想见。”铭公,即蒋鼎文,字铭三,浙江诸暨人,一战区司令长官,被目为蒋介石“五虎上将”之一。一战区司令长官到哪儿,敌机追踪至哪儿,不由得让柴德赓感叹。5月1日日记:“石丹兄致电长官,告以沿途所见本部各处人员,留字石碑,多泄番号,以参谋处为尤甚,戍事不密,非止一端。”又是军情泄漏,柴德赓叹息:“书生殷忧,曷有已时。”
柴德赓日记可留意的第二个方面,是当日第一战区国军的军人状态。
4月28日日记:“……至韩城,古韩国都……候牛车久不至,遇40军106师自灵宝调宜阳,人自负担,整队而行,不拉一夫,不扰细民,洵模范军队也。”40军不是蒋介石的嫡系,40军106师军纪严整、战力勇猛尤过于一战区蒋介石嫡系的汤恩伯的部队。
5月8日柴德赓随长官部行至豫西卢氏县,驻扎范蠡镇,“镇临洛河,房舍整齐”(5月8日日记),10日日记:“闻铭公已至新安。又闻参谋处情报课长以汉奸被处决。洛阳民众多被敌利用,或为之引路,或乘机纵火,而军队纪律不佳,为之愤慨。36军新兵到范蠡镇,市肆为之闭门,军民合作,乃至于此。”铭公,即蒋鼎文;新安,位于洛阳西,北临黄河,与河南济源、山西垣曲隔河相望。36军属第34集团军,34集团军1939年1月奉令组建,首任总司令蒋鼎文,1940年初胡宗南继任,1944年初李延年继任。
5月14日,柴德赓仍滞留范蠡镇,日记写道:“雨终不绝,气候甚凉,闭户闷坐。来传消息者,皆使人意沮。闻八战区遣军入援,陈诚、熊式辉将莅卢氏。连日溃军之集此者络绎不绝。闻枪械多为民团缴去,其狼狈可知,民之恨兵又可知矣。”保留下来的这两个多月的日记,至此结束。
柴德赓日记记录一战区国军军人状态者不多,但这3条材料,亦可供欲了解当日第一战区国军状态者以参考了。
柴德赓这两个来月的日记,第三个方面可留意的是,战时人民的艰难。
4月21日日记记录日记轰炸:“晨……敌机六架已至……窑洞居民有炸死者,哭声甚哀……街上居民死者十余人……午膳后敌机五架又来袭,健村中三弹,坏屋未伤人,进修班中十二弹,死学生一,伤一……”
5月9日,在卢氏县范蠡镇,“范蠡街中车辆拥挤,无隙可容,官兵所至,民无居室。念此僻乡,乃蒙此劫,为之不忍……”
所记虽不多,然亦可想见民众战时的艰难了。我年轻时读元曲,剧中有“宁为太平狗,莫作离乱人”之句,初不理解,年岁渐老,才深深体会到这个话里面的沉痛。史学家白寿彝先生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和学生座谈,再三叮嘱学生珍惜和平岁月,老先生说他六七十岁以后才终于能够坐下来安安静静做学问,能够每年出版一部书,和平来之不易。我想我现在也是能体会白先生说这个话是有他一生的经历做背景的。
柴德赓是史学家,又有极高的文学修养,诗文俱佳,是故辕门营中,征途所见,每发为诗,也可补充日记。行旅经过史书所记故事发生之地,更增见闻,大益于著史。4月16日日记记录乘车出游洛阳安乐窝北宋理学家邵康节故里,5月2日记所在王范镇西门外有元薛文靖父子墓,薛为元遗山友,因此忆及遗山诗句。5月6日行军至龙头山,山行回溪,遂想到汉光武帝诏书里的句子“垂翅回溪,夺翼渑池,失之东隅,收之桑榆。”日记里的这段引文和《后汉书》原文稍有出入,但也是大差不差,可知柴德赓史学素养的厚实。柴德赓日记里写道“回溪即此地也。山巅观落日,远山可七八层……”柴德赓随一战区长官部行军,师旅劳顿,看到好景致却是兴复不浅,也举几个例子。4月17日,柴德赓进洛阳城访友,“归途见麦苗已高一尺,远山如画,始知河洛风尘中亦有绮丽景色也。”4月29日行军驻扎洛宁,有余暇登山,“登山巅而望,一片麦田,风摇浪青,胸襟为之一畅。”这两例或可见证柴德赓的战乱中的从容。4月17日日记,所记还有一事尤其证得柴德赓的临乱而不迫:“至郑州饭店,方入浴,而警报又起,余不顾,洗濯如故,唯无人擦背耳。”这警报自然是指空袭警报了。柴德赓虽文人而真有大将风度了。4月23日日记说“近日颇拟用白话写《陷虏记》,这篇文章终未写成,其后作五言长歌《洛阳抒怀》,大概可以视作诗体《陷虏记》了。数月南行及军旅生涯,柴德赓沿路写了五言长歌《商丘至亳州道中即事》,近体诗《长水龙头山下待渡》《长门沟(二首)》《董寺对月》《闻龙门不守》《卢氏范蠡镇》《卢雒道中》《蓝田逢杨祝华》等,既纪实,也抒怀,可作诗史读。5月军旅中所作《秦岭题壁》:“竹杖芒鞋涕泪新,风烟惨淡入三秦。山河自古非天险,要使当关有此人。”应该寄寓了柴德赓此行所见所闻所经历的慨意。柴德赓治史素有天分,这一次南行中原及军旅经历,我推测对他日后的学术精进,当有很大的助益。读万卷书,行万里路,这一回的行路,不是一般的山川游历,是在战火之中的实地的体验。
柴德赓,浙江诸暨人,光绪三十四年(1908)出生,是陈垣先生在北师大史学系教授的得意弟子,深得陈垣的器重。柴德赓离开北平南行,陈垣多次在给陈乐素的家书里说:“青峰走后,余竟无人可商榷也。”“余极念之。”“余极愿他回辅仁也。”青峰,即柴德赓的字。柴德赓南行,陈垣等先生也常在他萦怀之中,1944年3月12日日记:“寄援庵师书。”援庵,即陈垣先生。4月2日日记:“晚梦到北平,陈、余二老均见之……”陈即陈垣,余是余嘉锡。
本文标题系柴德赓此行军旅途中所写的《书愤四首》第四首的第一句。本文所引日记,均出自《柴德赓日记》三卷本,柴念东整理,商务印书馆2025年6月版。
2025年7月30日,台风“竹节草”登陆,时风雨大作
杭州西溪风情居所
发布于:浙江省配资网首页提示:文章来自网络,不代表本站观点。